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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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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一七九三年,法國聖安東尼區的街角處有一個小酒館。酒館的主人是一家三口人:德發日夫婦,以及他們的女兒雷蒙娜。

但是,如果是不認識他們的人,絕對不會想到這三人竟是一家三口。德發日夫婦是一對性情剛毅的普通中年夫婦,而十五歲的雷蒙娜呢,長得跟父母絲毫不像。德發日夫婦都是黑色頭發,而她則有一頭柔軟的金色卷發;德發日夫婦的身材粗壯,而雷蒙娜卻有著柳枝般的纖腰和少女柔美的曲線。如果說她有什麽繼承了父母的地方,大概只能從那兩條過於濃密的眉毛和臉上嚴肅陰沈的表情看得出來了。不過,那種死氣沈沈的表情有時也會忽然解凍,露出屬於少女的靈動神色,那是冰層下蠢蠢欲動的青春的跡象。

對雷蒙娜這異常漂亮的外貌,德發日太太總是冷淡地解釋:“她長得像我的母親。”而德發日先生呢,幹脆什麽都不說。他們對她的態度確是對親生女兒的態度――那就是說,她不曾得到過什麽父母的愛。德發日可以做個危險詭秘的人物,當革命成功,不需要再進行地下活動時,他就變成了一個勇敢而堅強的漢子,適合於做兄弟,卻不適合於做一個溫柔的父親。而德發日太太,我們知道,她的心中除了仇恨和憤怒之外,別無他物,連那憤怒都是由仇恨衍生出來,並以仇恨作燃料的。她早已失去了愛人的能力,甚至哪怕對自己的女兒。小雷蒙娜從小沒受過父母的虐待,沒挨過餓受過凍,但也不曾得到過愛。她是在感情的冰窖裏生長起來的,於是也生得像一塊石頭。她心中愛的種子被凍僵了,但還沒有死去。當十四五的年齡到來,當人們開始紛紛誇她長得美、生得好看,屬於少女的一部分忽然蘇醒了。那顆種子在無人察覺的時候冒出了細芽。

在那年的冬天,雷蒙娜提著籃子,裹著圍巾,上街去采買。這個時候,每個家庭都需要走街串巷,到不同的小雜貨鋪裏去一點一點地把東西買齊,誰都不想招人眼,巴黎城內人心惶惶。即使是德發日太太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她的丈夫和女兒也不能免俗。不過今天雷蒙娜走在路上,想的卻不是要去哪些店鋪。今天德發日太太的心情很亢奮,她在想回去能不能從父母手裏摳出幾個蘇來。不需要多,再攢五個蘇,她可以給自己買一條新的藍圍巾,想到這裏她皺著眉頭伸手撚了一下脖子上土黃色粗毛線打成的圍巾,因為戴得太久,已經變成灰黃色了。這圍巾配不上她的美貌。不,還是買毛線自己打吧!這樣便宜多了,她就可以剩下一點錢,買條緞帶。也買藍色的,這樣她就有藍色和紫紅兩種顏色的緞帶了,這是整個聖安東尼區的少女獨一份的。到了春天,系上緞帶,將頭發梳成時興的樣式,走在大街上,就是那些一心革命的狂熱者,也要多向她看兩眼!

雷蒙娜這樣盤算著,美滋滋地微笑著。她沈浸於少女的幻夢中,忘了看路,忽然砰地一下,和對面走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籃子裏的東西灑了一地。她惱怒地叫了一聲,擡起頭來,看見和她相撞的是個男人――身材高挑,儀表堂堂,溫文爾雅。他那麽漂亮!十五歲的雷蒙娜還沒有見過這樣的美男子。她的怒氣像太陽下的冰雪那樣飛快地消融了。那位先生一邊道歉,一邊彎腰幫她撿起籃子,彎腰的時候雷蒙娜看見他眼角的細紋,原來他已經不年輕了。那又怎樣呢?時光的沈澱倒使得他更有魅力了。她忽然發覺自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忙也蹲下身去撿滿地的雜貨:“哎呀,抱歉,先生,我忘了看路!”

“是我該抱歉。”男人說。籃子裏的雞蛋掉在積雪裏,多數都沒碎,但還是有兩三個在石板地上撞碎了,那人在口袋裏掏了掏,拿出一枚硬幣來遞給雷蒙娜:“抱歉,這算是我的補償。”

雷蒙娜歡喜地收下了,不像接過補償,倒像收下禮物:“那謝謝您啦,先生!有空來我家酒館坐坐嗎?我叫雷蒙娜,雷蒙娜德發日。”

“德發日?”那人神色微動,“啊,幸會了,德發日小姐。西德尼卡頓。”

他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有種優雅的風度――雷蒙娜幾乎為他傾倒了。自打她有記憶以來,見到的都是窮苦人,每日掙紮著存活,和風度兩個字的距離就如同發黴的面□□與貴族餐桌的距離那麽遠。後來她見到的又都是狂熱的革命群眾,手舞足蹈,揮舞刀劍,山呼海嘯的叫喊,沒有人能同西德尼卡頓相比。在雷蒙娜自己都沒有認識到的時候,愛情的春風已經悄然拂過,她心中的冰層裂開了縫隙了。

“這籃子太重了,我來幫您拎一段吧,聊表歉意。”卡頓說。雷蒙娜沒有拒絕,她巴不得跟眼前這人多走一段、多談兩句話呢。她開開心心地往前走,心中同時也存著懊惱:為什麽不早點跟母親要錢呢!眼下戴的粗毛線圍巾,線頭都露出來了,多難看!她的頭發也是亂的,太糟了。

卡頓沒有覺察到她的心情。他狀似無意地說:“我是從英國來的,不過剛到這兒,我就聽說德發日夫婦的名聲了。他們是很傑出的愛國者。”

“是啊!”雷蒙娜高興起來,她迫不及待地想在卡頓面前表現自己了,“您知道今天才剛被放出來的那個犯人嗎?那個埃弗瑞蒙德?”

“我聽說今天釋放了一個人,但記不得他的名字了。”卡頓說,“他怎麽啦?”

“您猜猜!我母親正要去再一次告發他呢!”雷蒙娜得意地笑了。每次要告發別人時,德發日太太興致都是很高的,她的告發還沒有一次失敗,也就是說,沒有一次不以死刑告終的。至於她嘛,反正那些人都是共和國的敵人,他們的死活同她有什麽關系?母親高興,她就有零用錢花,這才是要緊的,“您就等著吧!這個狡猾的人,他逃過了第一次審判,可逃不過第二次,明天,最遲不超過三天,您就能看見他上斷頭臺啦!”

要是雷蒙娜現在轉頭,她可能會發現身旁的卡頓臉色蒼白,但她正說得興高采烈,完全沒有註意到這點。卡頓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仍舊是十分穩定的,語氣也是隨意閑聊:“怎麽,又發現了他新的罪證嗎?”

“那當然了!”雷蒙娜得意洋洋地說,她壓低了聲音,往卡頓身邊湊近了一點,“別人都不知道,但我可以悄悄告訴您。是一封信!”

“一封信!”

“是的!是我父親從巴士底獄的囚牢裏親手搜出來的!”

“什麽樣的信,竟有這樣的威力?”

“我沒讀過。”

“怎麽,您從來不曾好奇過?”

“他們寶貝得很呢。”雷蒙娜撇了撇嘴。但是她已經被勾起了好奇心:沒錯,她的確知道那封信藏在哪兒!不到天黑母親是不會去上告的,她太知道自己的父母了,他們要留給那一家苦命人一點幸福團聚的時間,然後在他們最幸福的時候忽然又把那人從家中奪走。所以,如果她現在就回去的話,或許剛好可以趁著他們出門,把信偷出來看一看……她的父母出門沒多久,現在行刑才剛剛開始,他們不會回來的!

雷蒙娜本來是個沖動莽撞的性子。她生長在一個狂熱的時代,又不曾吃過這性格的苦,做事更加不考慮後果了。這時候她興致正高,立刻轉了身子,就往回走:“我想起來啦!沒有什麽要買的了。您去聖安東尼區順路嗎?”

“順路。”卡頓說,他忽然站住了腳:“啊,請您稍微等我一下好嗎?”

他走進了一家雜貨店。雷蒙娜好奇地墊著腳、探著頭在門口張望。過了片刻卡頓走出來,將一紅一綠兩條緞帶放在她的手心裏:“請將這看做道歉的禮物吧。我想這樣的緞帶很配您的美麗。”

雷蒙娜幾乎被歡樂沖擊得暈眩了。不是藍色的,可是有什麽關系?紅色和綠色現在是她最喜歡的顏色了。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臉頰緋紅,臉上的每一寸散發出喜悅的光輝。她沒有得過父母的愛,也沒有得到過兄弟姐妹、朋友或是情人的愛。沒有人這樣溫柔而鄭重地對待過她,這是頭一次!頭一次愛的光芒照射到了她的身上,於是她的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愛神的光輝點起了她心裏的火焰,種子破冰而出長成了一整個燦爛輝煌的新宇宙。少女的一見鐘情啊,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為可愛也最為可嘆的事情了!

他們走回聖安東尼區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廣場上的行刑還未結束。人們都去看行刑了,酒館裏一個人也沒有。雷蒙娜放下籃子,沖著廚房裏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沒有人應答,證明她的父母的確都去看行刑了。雷蒙娜孩子氣地豎起一根手指到唇邊,悄聲對卡頓道:“請您幫我看著門呀!”

卡頓點了點頭,於是她拎起籃子,輕手輕腳地鉆到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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